文/黄闰进
一
似乎是节日在等人,不管我们愿不愿意,节日就在那里。县城大街上,两旁摆满了艾苗与菖蒲。我知道,端阳又来了。
年年端阳,处处端阳,端阳艾香满屋堂。
南方的乡下,我们并不叫端午或端阳,我们称为“五月节”。
夏天的风热热的吹过,早稻田秧满行了,菜地的黄瓜有了成果,树上的李子也可以吃了,五月初五就快到了,“五月节”就要来了。在当年那个老屋场,住了八户人家,近30个孩子,因为节日日近,总能听到叔婶们东家长,西家短一番,最后可能就是落到了谁家茄子开了花,哪家辣椒可以吃了。那个时候,“五月节”能吃上新出的辣椒,这可是了不得的喜事,是这个农家的骄傲,那是费了不少勤快才能获得的。倘若在“五月节”里,弄上个“荷包辣椒”,算是上等新菜,吃上的人家,总要在那个中午端着个饭碗出来,和着韭菜猪油的香味,显摆着“我有你无”的优越。
留在我记忆里的“五月节”,除了荷包辣椒和菖蒲,我更愿意想到艾香、雄黄酒。
艾是母亲砍来的,她说这是“白艾”,也叫“正艾”。叶子的背面是白绒毛,很细,很柔。这种“艾”跟用来做米果吃的艾不同。它是高杆的,跟炒蛋吃的“臭艾”不同。“臭艾”蔸大株壮,而“白艾”杆长叶细,长长地在五月的风里摇曳,期待着一个故事在人间被记忆,释放和惦念。
一般在农历五月初二初三,天放晴,母亲总能变魔法似的砍来一小捆“白艾”,留足自用,多余的拿到街上,换点零花钱,都是可以的,图的也是一种快乐。她和她的同龄人不紧不慢地,不卑不亢地来回在乡间集市的小道,祈着节日与生活,也祈着安康与希望。
节日当天,午餐肯定丰盛,鱼肉“头牲”都是必须,还有香烛草纸也可备些,这些父亲准备。母亲总是操心着“艾”,雄黄酒。
“挂艾”,母亲是讲究的。她净手后用小段红蝇捆好艾,三杆,五杆,九杆都可以,七或八是不行的。客家人不喜欢“七”与“八”。艾扎好后,在大门左上右上两边斜斜地拱着,我们便在底下钻来钻去。艾的清香因为悬挂更加浓郁,蚊虫也因艾香消停了数日。在香烛与草纸的火焰里,我看到的是虔诚,信仰与宁静。
饭后玩过至傍晚,叫我们洗了澡,就在我们的额头与肚脐眼点上雄黄酒,说是点了可以长命百岁,一年四季脑盖不痛,肚子不痛。雄黄有颜色,额头上的留痕感觉自己像是二郎神,不觉欢喜得不得了。
那时奶奶还在,她说多余的雄黄酒洒到檐边,门角,屋下,那些邪虫、歪气就来不了。之后好多年,我都敬畏雄黄,它是那么神奇,那么强大,以至于我常常幻想那些洒过雄黄酒的地方会不会跑出神仙来。
那年的端午很完整,父亲的豆腐和肉,母亲的艾与雄黄,奶奶也在。
二
年年端午,处处端午,五月初五过端午。
母亲只惦记她的“白艾”。2017年,她创造性地将“白艾”移植到了屋前菜园,我想,她是要就地育材,不用去别处寻得,同时也是她对生活的让步吧——舍去许多,只把钟爱的事物留下。母亲钟“艾”,应该源于对节日的虔诚,对传统的传承,对健康的期冀,对子女无灾无难的祈盼。也许还有对我们找不到艾的担忧。
可惜,移植“白艾”一年后,母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,她悄悄地丢下了她所有的执着,不为人知地选择了“忘记”。
母亲就这样,只留给我一个芳草萋萋的菜园。在无数荒草丛中,母亲移植的“白艾”,聚地而生,牢牢固守着应有的地盘,期待五月的风,期待悬门而香的礼遇与骄傲。
我只好接过锄头与田铲,还母亲一个生机盎然的阵地,并将她种下的白艾,一棵一棵移到西边的桂花树下,让它们自由成长,以期陪伴和见证母亲一生的行思与愿望。
年节,我们都往老家赶,今年端午也不例外。只是,过节所有的准备,现在都由我们来做了。时过正午,妻从楼上叫下了少年,由他拿着花剪,将桂树下一棵一棵已长成半人高的“白艾”齐蔸剪下。妻和孩子们再将它们扎成几小捆。两岁的楚儿也带着大人腔说:“大家快来帮忙。”他们将扎好的艾放在墙角,让端午的阳光好好地晒上一晒。
看着墙角下晒着的艾,我暗暗佩服起母亲来。我想母亲是对的,她在“忘记”之前,做了一个平常而明智的举动——将野生的“白艾”移植回来,不就是让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收割吗?我们就在收割里学习,在劳作里传承。
我将艾拱在房门,我没有过多祈盼。我只想将母亲做过的事,一一再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