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安然
有一些汉字,真是极有意韵,风雅古朴,让人具足想象。比如,合嘴,气流冲破两片薄唇——pu,声往上扬,“蒲”。
一个“蒲”字,生生从虚空中跌落,在尘土里发芽。眼前忽忽的,就有水泽轻涌,生长一片苍劲碧绿。相伴这番意象的,自然是心如水洗,安然无虑。
湿漉漉的梅雨季,对“蒲”起了玩兴,有事没事,总要伫立湿地,望“蒲”思“蒲”。吉安多丘陵,不是水乡,蒲并非寻常植物。我所以因“蒲”生情,是缘于久远的水边记忆。
小时候,村里的野池塘里,或多或少,总是生着一些水葫芦、菖蒲、浮萍,蜻蜓在上面跳舞不歇。那一丛丛的菖蒲,扁扁的叶片,碧青青的,挺水而立,是一个阳光少年的好样子。若得霞光相照,更是绝妙如画,直看得心生喜悦。蒲!一个单字,几多亲切。蒲,我们皆这样叫着它,乡音与普通话没有差别。忍不住,卷了裤子下到浅水中,抽了一根菖蒲芯,上头黄绿,下头白如玉片,清莹莹的,柔软坚韧,以为一个青衫少年满可以执了在手,径自仗剑天涯。
《诗经》有吟:彼泽之陂,有蒲有荷,有美一人,硕大且卷……
光阴深处,谁家豆蔻女子,在水边捣衣,她望见对岸池塘边,有一位清俊少年穿行于密密的蒲草青荷之中,怦然间,青春被少年点亮了。她温柔缠绵的一唱三叹,藉借《诗经》在光阴里悠扬千古。
只是不知,这位美少女望见的蒲,是香蒲的蒲,还是菖蒲的蒲?一个“蒲”字,干干净净,是村野水泽间,挺起的支支绿剑,跨越数千年,挑起几多对苍茫人世的打量和端详?不只是爱恨,不只是悲喜,也有亲近日子的实用,蒲团、蒲扇、蒲席、蒲垫、蒲黄(中药,香蒲花粉)、蒲菜(香蒲嫩时可当菜),每一样,都将世人的身心放置妥帖。
如此,无论晨暮雨晴,只要驻足湿地,就要好奇万分猜一个谜:“有蒲有荷”,到底是哪一种“蒲”?
其实,我眼前水泽中的蒲,是黄菖蒲。此“蒲”属鸢尾科鸢尾属,因形态长得与菖蒲像,又开黄花,才得此名。对于欠缺植物知识者,容易误当菖蒲。倒不如叫了其别名,黄花鸢尾,水生鸢尾,来得好区别。
黄菖蒲开花早。阳春三月,它们已碧绿鲜活亭亭出水,初见之下,我果然联想起菖蒲。再见之时又生窦疑:它们没有菖蒲高呀。又过了些日子,到了四月,其他水中植物远没成势,黄菖蒲轰轰烈烈,大片大片开了花。把一方水域搅动得活色生香。花色黄艳艳的,花姿秀美,如只只金蝴蝶飞舞于花丛中。
我在植物方面的见识少,龙年春天才与黄菖蒲初遇。一个好阳日,见那碧绿如画中捧出一片明黄色花海,先是惊动又惊动,后是怏怏叫苦不识。
到了暮春五月,花朵相继萎谢,长出一个个长形蒴果来,果子是青色的,有棱角,几倍于花生果大小。就要研究它,偷摘一个剥来看,里头绵绵的,软软的,有种子还没及长成。细闻,气味腥涩,不讨人喜。昨天再去,见有三两孩子也在做同样功课。我笑了笑,绕他们身后走过,不语。现在想来,我应该说话的,至少告诉他们它的大名。若顺便教他们念一两句《诗经》,岂不更好?
如果不是沈君,我至今也只是识得纸上的香蒲。
去城南的时候,雨将下未下,日头将出未出,下午四五点钟不是一个好时辰,燠热难耐。沈君领着我,沿着水流一段一段走,有时见一丛香蒲,有时遇一片香蒲。两人对寻“蒲”之行皆有些兴奋,我顺便就教他认识其他水生植物。
香蒲又叫蒲草、蒲菜,是香蒲科香蒲属多年生草本植物,生池沼中,高近两米。根茎长在泥里,可食。叶长而尖,可编席、制扇,夏天开黄色花,花穗如棒,其形如佛堂前的供香,粗细长短颜色皆同。沈君推测,此是其所以称名“香蒲”的原因。
相认了香蒲和黄菖蒲,加上最早认得的菖蒲,我还是无法定论,“有蒲有荷”中的“蒲”,到底是谁?
该好好说说菖蒲了。
菖蒲是天南星科菖蒲属植物,与黄菖蒲和香蒲连近亲都谈不上,它株形成丛,叶色翠绿,端庄秀丽,具有香气,全株有毒。
菖蒲叶形似宝剑,故而被先民当作神草,赋予了神性,当了辟邪祛灾的法器。
那天太阳西沉之时,我起身推窗,目光望远,见一位白衣瘦男子,手执一束蒲艾,朝小区的屋隙里走来……高高地,我追着那束移动的翠绿不肯收回目光。
哦,一年一度,端午又来了。
哦,这个人间,采蒲的人来了又走了,执蒲的人来了又走了。一茬一茬的,往来穿梭。唯有侠肝义胆的菖蒲,在岁月流转中满怀仁悯,化身为驱邪剑客,与杀菌补阳的艾草一道,相依相拥于农历五月的屋檐下,护佑着世人的千秋平安。如果非要给《诗经》一个答案,我愿意,“有蒲有荷”之蒲,指的是剑客菖蒲。